此前,大庆油田对于毕业于本科院校的职工子女,几乎是照单全收。2006年,油田录用了前来应聘的所有油田职工的子女—只要年满18岁。这次事件被大庆人称之为“大兜底”。
尽管从2008年起,大庆实施了对本科以下职工子弟的招工考试,但随着近年来大学的扩招,花钱读个“三本”已并非难事,因此当年的这次招工改革影响范围十分有限。
“从这个角度上,大庆油田如同计划经济用人体制的最后堡垒。”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从大庆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杜庭如,爱看书,喜欢“带着一些距离,观察这个从来没有离开的城市”。
大庆人不愿承认的是,在磕头机不变的节奏中,大庆地下的石油已经越来越少,而油田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在稳产5000万吨27年后,大庆神话终于在最高峰值发生拐点。
2010年,时任大庆油田公司总会计师闫宏说:“现在大庆油田的综合含水率已达90%以上。换句话说,从地下采出的每吨油水气混合物中,原油不到10%,90%以上都是水。”油田开采难度的加大,带来利润的下降。2005年,大庆油田税前利润破千亿元,2013年下滑至573亿元。
上世纪末,大庆石油管理局重组改制。当时,油田职工已经有30多万人。巨大的人力和采油成本之下,改革已经无法回避。
当继承传统和生活惯性被打破后,庞艳芬和大多数“油二代”的父母们,在第一时间的不可置信后,出离愤怒了。他们迅速通过手机、网络和熟人社会组织了起来,连续一周前往大庆石油公司大楼前进行抗议活动,要求石油公司和往年保持一致,让孩子顺利回到油田接班。
“不用担心考试多难”
如今,距离4月中旬那场持续了近一周的抗议,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大庆石油有限责任公司大楼下宽阔的广场,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是,在内外巨大的分歧和撕裂下面,大庆石油子女招工改革引发的波澜,并未真正从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上退散。
新的招工政策改革公布后,又一种新的辅导班—“油田综合素质测试”辅导班应运而生。这一次,在刚刚布置打扫出来的临时教室里,坐着的是像张斌、贾飞这样的二本和三本应届大学生。他们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包括石油科技知识、计算机知识、自然基本知识、语言理解与表达、时事政治、法律与道德修养以及大庆精神与会战传统在内的七科学习。学费是每人6000元。而在招工辅导班里,“保过班”的价格可以达到三四万一个人。
今年的改革除了让刚毕业的很多大学生家长烦恼,也让很多已经参加完高考或者今年高三的孩子家长丧气地发现,上了大学不一定能签工作,不如直接在高三毕业后选择招工考试。
在大庆当地小有名气的“好老师”招工辅导学校里,位于二楼的十余间教室,坐满了参加补习的学生。接待室里还不断有家长前来报名。不少刚知道高考分数的孩子,已经放弃了读大学的计划,坐进了招工班。
不论在班级里,还是家长老师的谈话中,甚至手机QQ不断闪动的招工群里,从四月至今仍不明朗的考试时间,以及广泛流传的最后一次招工的“末班车”流言,都让家长和孩子人心惶惶。
目前只能等待。在一份由家长共享于QQ群的名为《关于传达油田公司职工应届毕业生招聘工作政策解释会有关要求的通知》中,油田公司保证“委培招用政策不变,人数与去年持平”。另外,这份会议记录这样宽慰焦灼的家长:“不用担心考试多难,不用上补习班。考试只是确定工种。”
石油公司承认“按照往年的政策接收已不可能。这项政策,是油田经过艰苦努力争取来的”。
“这表明家长们又一次成功了。”47岁的杜庭如苦笑着说。
关于是否参加招工,关于究竟离开还是留下,这是大庆每一代年轻人都曾经困惑和纠结过的终极问题。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惑过曾经的杜庭如。
1985年,18岁的杜庭如考上当时的大庆师专中文系。三年后分配到采油三厂的中学当老师。那时,她所在学校好几个老师辞去工作去了深圳。杜庭如也很心动,“但是可能还是有些顾虑吧,加上没有同学一起过去,最后还是进了油田学校。”
这大概是她生命中最有可能离开大庆的一次。此后的日子里,她进入和父母一样的系统,每天早上坐通勤车去采油厂,傍晚吃完饭回到苏联建筑风格的工人新村。
这个城市有自己强大而独特的运行法则,“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大庆人把工作分三种:正式工作,市政,没工作。“正式工作就是在油田公司上班,市政是在政府部门,其他做生意的开出租的都叫‘没工作’”。三种工作连在一起,形成一条大庆独有的职业“鄙视链”。这也导致大庆年轻人在婚恋问题上的普遍苦恼。“即使是到这几年了,互相都要找个石油公司的,依旧是绝大多数父母坚持的原则。”
每到招工季节,为了让儿女能够回到身边,获得一份“正常人都应该有的‘正式工作’”,“父母们无所不用其极,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威胁断绝关系……”杜庭如有一位同事的儿子在北京音乐圈做歌手,在北漂了四年后,母亲以自杀相威胁,要他回来考招工。“考了一年没考上,那孩子抑郁了,走也不能再走,留也留不下来,整天在家躺着”。
在网上流传的一篇名为《我们是大庆油田子女》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我们是大庆油田子女,为了让父母安心,我们必须做一个拿着铁饭碗的乞丐。我们是大庆油田子女,我们如寄生虫一般,等待着公司的召唤、害了一代又一代。我们是大庆油田子女,我们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利,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正是在这样“封闭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杜庭如从未给儿子强加过关于回油田工作的想法。这个夏天,儿子终于实现了她大学毕业时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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