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极一时到没落再到寻求复兴, 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的历史是我们审视文化遗产保护的一个典型案例。
孙一波照例走进工作间,摊开画卷,提起画笔,开始在仕女脸上渲染着色。作为苏州工艺美术学院桃花坞木版年画专修班的第一届毕业生,孙一波毕业后就供职于苏州桃花坞年画博物馆。这是他接触这项传统技艺的第9个年头。
一公里以外的桃花坞大街,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体验馆里,孙一波耗时半年多,以木版年画工艺复制的唐伯虎《蜀宫四妓图》正在展出,标价高达7800元。
除了唐伯虎“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的名句,桃花坞的名气,还来自木版年画。明末清初,桃花坞大街上有近百家年画铺依次排开,每年出产逾百万张,销往全国各地,甚至远渡重洋,还影响了日本的浮世绘。“桃花坞木版年画”因此得名,并与天津杨柳青年画并称“南桃北柳”。
在经历了数个世纪的辉煌以后,桃花坞木版年画在新中国成立前却濒临灭绝。2006年5月20日,桃花坞木版年画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同年1月6日,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揭牌,开始对这一传统技艺开展抢救、保护、研究等工作。
2011年年初,位于苏州桃花坞大街127号的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体验馆正式对外开放。在这条曾经年画铺云集的大街上,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桃花坞年画开始重放异彩。
每次走到桃花坞大街上,71岁的王祖德都感慨良多。从小接触木版年画、浸淫其中逾半个世纪,身为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研究会副会长、高级工艺美术师的王祖德非常清楚,桃花坞大街在木版年画历史上,曾经书写过多少辉煌。
辉煌:年产逾百万张,影响欧日
“苏州历来文风兴盛,才子辈出,唐伯虎等很多文人画家都在桃花坞居住过。加上临近京杭大运河,交通便利,桃花坞木版年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曾经盛极一时。”王祖德对历史如数家珍。
明末清初是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最繁盛的时期。当时,苏州枫桥、山塘街、虎丘和阊门内桃花坞至报恩寺塔一带,大小年画铺俯拾皆是,明代时达到200多家,清代时也有100多家,“大多集中在桃花坞大街一带”。
据史料记载,最繁盛时,苏州年画铺每年出产的桃花坞木版年画达到百万张以上。除销到国内各地,年画还随着商船远销南洋等地,被海外媒体誉为“东方古艺之花”。
张贴年画在当时很有讲究:东门贴鸡、西门贴猫、大门贴武将、二门贴文官、房门贴妇女儿童图、后门贴钟馗,中堂则贴寿星图、福字图、三星高照图,东西厢房贴花卉、书法、山水画……这契合了江南常见的园林建筑设计理念。
让桃花坞木版年画在世界版画史上占尽地位的,是它对日本“浮世绘”艺术的发展,甚至对欧洲十九世纪兴起的“后期印象派”油画的技法和风格都产生过巨大影响。
苏州与日本长崎海途较近,海船往来频繁。桃花坞木版年画被带往日本后引起了日本版画家的仿制学习,用于浮世绘的创作。日本早期浮世绘版画的作品透着桃花坞年画的影子。
传入日本后,桃花坞木版年画又通过日本浮世绘辗转传入欧洲,对欧洲十九世纪兴起的“后期印象派”油画的技法和风格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没落:一度仅剩3名传人
那是一段令苏州年画艺人神伤的历史。“那个时候只有我们3个人还在私底下坚持做木版年画。”王祖德回忆说。
太平天国末年,清兵围攻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生产受到了严重破坏,此后一直萎靡不振。加上当时西方先进印刷技术传入中国,进口的印刷品成本低廉、批量复制,毗邻上海的苏州受其影响最直接,桃花坞年画节节败退。
在种种外力的影响下,从清代末期起,年画的市民市场逐渐被舶来品占据,而桃花坞木版年画则从城市转入农村。“原先的工艺非常细腻讲究,转到农村后要考虑控制成本,因此在刻板的制作工艺、年画的用纸、颜料的选择上,都降低了要求,一种较为粗糙的木版年画随之产生。”王祖德说,尽管技艺得以存续,但桃花坞木版年画已经风光不再。
20世纪50年代初期,苏州市文联对桃花坞木版年画的情况进行了调查研究,并组织艺人恢复生产。后又配备专业画师,招收徒工,成立“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社”。从苏州工艺美专毕业的王祖德,就在此时加入了年画社。
“(年画社)在上世纪50年代时有100多人,‘文革反四旧,年画社又被解散了,甚至很多珍贵的传世画版,都在当时被丢失毁坏了。”王祖德回忆说。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几乎没有人敢继续从事木版年画的创作。王祖德只能与温尚光、刘振夏2名年画社成员一起,私下里继续进行创作。正因为如此,王祖德在接受新时社记者专访时坚称,“桃花坞木版年画至今没有中断过创作”。
时至今日,在桃花坞大街的体验馆里,游客们还能看到两幅王祖德在“文革”时期创作的木版年画——《爱劳动》、《学文化》。在度过了这段晦暗的时期后,年画社开始恢复工作。“一开始是12个人,后来慢慢增加到了35人。”王祖德说。
本以为木版年画会迎来新的复兴,未料,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着巨变,传统的桃花坞木版年画的实用功能逐渐减弱,不少年画艺人受不了“40多元”的月工资,纷纷下海经商,“年画社到后来剩下不到10人。”
在苏州版画院院长、桃花坞年画博物馆馆长王斌看来,桃花坞木版年画衰落是历史的必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文化艺术形式,桃花坞木版年画就代表了当时江南地区的精神价值、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以及农耕文明下手工业发展的水平。”王斌认为,这些是木版年画生存的土壤,“现在这些土壤都没有了,这种艺术形式当然会没落。”
困境:后继乏人绝学难继
乔兰蓉依然只能用“喜欢”来解释自己为何当初会选择从事木版年画,并一直坚持至今。和师兄孙一波一样,乔兰蓉也是苏州工艺美院桃花坞木版年画专修班的毕业生,他们都是王祖德的得意弟子,也是博物馆里仅有的2名新继承人。
这显然是一项需要耐心和毅力的工作。师傅王祖德对他们的要求是,画稿、刻版、印刷、装裱、开相等5道木版年画工序要全部掌握,“在以前都是分工明确的,但既然把它作为文化艺术来传承,我们就该做到精益求精,每道工序都要掌握。”孙一波摊开双手,展示着手指上的一道道疤痕,这是刻版时留下的印记。
每天,孙一波和乔兰蓉都默默来到年画博物馆里的工作间,进行枯燥的画稿、刻版、印刷。工作间里没有电脑、电视,更没有其他的娱乐项目,“就是盯着画,或者刻版,不能有一点差错,不然就得从头再来……”博物馆在苏州朴园内,环境清幽,让他们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成为掌握5道工序的继承者,所需的时间令人咋舌。“学会画稿要5年,学会刻版要4年,学会印刷要2年……”王祖德说,培养一名合格的木版年画继承人相当费时,出成果很慢。以桃花坞木版年画代表作《一团和气》为例,孙一波仅仅是复原其中一幅作品,就花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刻了16块版,最终才得以完成。
这是一项清贫的职业。“刚来的时候,爸妈不理解我的选择,每个月只有300多元工资,每个月房租就要500多元。”最终,乔兰蓉的父母还是由着自己这个独女选择她自己喜欢的行业。“虽然涨了几次工资,但直到去年每个月都只有1000多元,今年涨到了2000多元。”乔兰蓉一脸苦笑。
继承工艺如此费时,收入不高,出成果又难,不少桃花坞木版年画学员最终耐不住寂寞和清贫,纷纷离去。“我前后培养了50多名学生,很多都很优秀,但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王祖德说。
让他非常无奈的是,很多优秀的学生在离开时对他说:“不是我不想继续做,而是没法养家糊口。”王祖德也知道弟子们的苦处。
突围:木版年画走进学堂
2006年,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此前的2005年底,供职于苏州市文广局的王斌被抽调过去筹建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2006年1月6日,博物馆正式开馆,对桃花坞木版年画展开抢救性保护。
5年后的3月15日,王斌已经接到上级的安排,年画博物馆将在今年与文化馆、艺术馆、版画院等一起,并入苏州市公共文化活动中心,从此享受政府拨款,2名继承人进入事业编制。“这5年,我的所有努力就是要完成对桃花坞木版年画的抢救性保护。”他说。
回顾与木版年画形影相随的5年,王斌最为自豪的是,为桃花坞木版年画“建起了三支传承队伍,并且让桃花坞年画重新成为苏州人熟知的东西”。
博物馆还培养了一批桃花坞木版年画的“后备传人”。2008年、2009年两年,博物馆连续开设了3个业余学习班,从上海、浙江等地招收成年学员,每期开班10个月,由老艺人亲自教授。“这批人当中,现在有三分之一已经在为博物馆做木版年画的配套、刻版工作了。”王斌看重的正是这一点,“木版年画要传承,既要保证作品的质量,又要挖掘数量。”
木版年画进学堂,则为桃花坞年画传承发展,建立了一支长期而稳定的“生力军”。从建馆开始,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就与苏州市桃花坞中心小学合作建立工作室,并在全校学生中开设木版年画兴趣班,每年有40余名学生参加。从2008年开始,桃花坞年画博物馆在苏州市二十六中建了分馆,并在初一、初二学生中择生传授。从2009年开始,博物馆又在苏州市第一中学高一学生中每年选择20多名学生传授技艺。
“让木版年画进学堂,目的就是在学生当中,注入传统文化基因。”王斌认为,只有从小注入传统的本土文化基因,这些学生长大以后才会去消费这种文化,“也可以说是打下群众基础。”
几年下来,传统技艺进学堂的方式,让木版年画在苏州人的心中“复活”了,购买木版年画俨然成了一种市民时尚。据介绍,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的年画销售额从建馆初期的每年3万元左右,猛增到了去年的30多万元。
分歧:传统技艺如何传承?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桃花坞木版年画被抢救性保护下来后,如何传承发扬,成了人们关注和思考的焦点。
据介绍,桃花坞木版年画博物馆建馆以后保护收集了共770张年画,其中桃花坞木版年画近500张,此外还复制了包括唐寅《蜀宫四妓图》在内的15套传统名作。
然而,同是桃花坞木版年画传人的顾志军却认为,复制传统名作,对于木版年画的传承发展没有丝毫意义:“以前没有印刷机,木版年画因为可以重复印制,所以才有需求。现在印刷技术如此发达,如果仅仅是复制,何须再花大力气去刻版印刷?”
顾志军认为,木版年画只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手段和形式,我们要传承的是承载其上的艺术理念,而非简单复制历代画作。
3月14日,新时社记者在桃花坞大街的“顾志军版画艺术工作室”里看到,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里挂满了各种内容的版画,既有传统的《一团和气》等作品,也有充满时代气息的版画。在一幅尚未完成的版画样品上,记者发现,画面里赫然写着“让房价再飞一会”几个大字,充满了时代气息。其余画作还含有消火栓、电话亭、高尔夫等时代元素。
“100年后,后人看我们这个时代的版画,里面还是明清时期的内容,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在哪里?这才真是文化的断层!”顾志军说。(来源:广州日报 作者:梁国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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