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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细妹子

  三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后,在鄂南的阳新县人民文化馆工作过几年。这是一个边区小县城,地处湘鄂赣交界的幕阜山区。我当时的工作就是深入幕阜山中的穷乡僻壤,去搜集民间故事、民间歌谣和采茶戏唱本,也给一些乡镇文化站和乡村小剧团修改戏本,做一些创作和演出的辅导工作。这种身份当时叫“文化辅导干部”。

  在幕阜山中的崇山峻岭间走村串户的那些年,是我迄今“最接地气”的一段生活。那时候有一些偏远的小山村还没有通上电,需要走夜路时,房东老乡就会举着松明子或点上“罩子灯”,给我引路和照明。翻山越岭走累了,呼啸的山风为我擦拭汗水;渴了乏了,就喝上几口清清的山泉水,浑身顿时又涌上了力气;饥了饿了,走进任何一户人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散发着柴火气息的锅巴饭、红薯饭、板栗粥和老腊肉。可惜的是,没过几年,我就离开了幕阜山区,调到省城里工作了,但我对那里的一草一木充满了感情。

  大约是在半年前吧,突然接到一条陌生的短信,对方称我为“叔叔”,说是寻找我很多年,今天总算联系上了。她问我是不是还记得一个名叫“细妹”的小女孩?我茫然地想了好久,实在想不起“细妹”是谁了。我问她,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为什么还寻找了很多年?于是她又接连发来了好几条短信,向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个细妹子的老家就在幕阜山区,在鄂南和江西武宁县毗邻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大约在十五六年前,她在家乡的小学里念书,刚刚考上了初中,却因为家里贫穷就要失学了。她在学习上一直很用功,在学校里成绩也很好。她多么想能够继续上学念书啊,可是家里又拿不出给她交学费的钱来。无奈之下,她记起了从一本《少年文艺》上看到过我写的散文,知道我曾在她的家乡工作和生活过,于是就鼓起勇气,给我写了一封求助的信,寄到了《少年文艺》杂志社,让杂志社转给我……

  那时候我正在省城里的少年儿童出版社当编辑,工作之余给孩子们写一些儿童文学作品。那些年我也经常会收到一些小读者的来信,有的来信一看地址就是来自偏远山区的。碰到这种情况,我一般会去买一点文具或几本书,或者从出版社的同事那里收集一些适合他们阅读的书寄去。有的来信上写明了是需要一点钱的,我也会赶紧寄一点去。那时候我的收入不高,平时手头也不会有更多的钱,能够毫不犹豫拿出来的,也就只有一百、二百的吧。无论是书还是钱,只要寄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我自己也不再记得了。因为像这样的小事情,在我看来实属举手之劳,夸大一点说,也算是“助人为乐”吧,那些年里可真没少做。

  细妹子告诉我说,那年夏天,她给我写了那封信后,过了个把月也没有见我回信,渐渐地就不再做什么指望了。可是,就在学校即将开学前夕,她已经死了心准备弃学的时候,她的班主任老师高兴地给她家送来了一张三百元钱的汇款单。“叔叔,你看你都不记得了!可是你知道吗,要是没有你寄给我的这三百元钱,我连初中都读不成了!”她还告诉我说,在汇款的同时,我还给她写了一封信,鼓励她不要灰心,要坚强地去战胜困难……她说,这封信她至今还保存着。

  那么,后来呢?我询问细妹子后来的经历。原来,十几年来,她不仅念完了初中,念完了高中,还念完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先是到南方的一家企业去打了几年工,前两年又到了上海,进入上海的一家公司工作。她珍惜每一次工作机会,工作上一直很努力,现在已经是一个中层职位的销售主管了……

  多么争气和上进的孩子啊!这不是发生在我身边的又一个真实的励志故事吗?

  “细妹子,那你这些年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后来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每年的学费是怎么解决的?”我对这个孩子的经历实在是放心不下。“爸爸妈妈养牛、插秧、砍楠竹做竹器挣钱,再就是靠我带着弟弟打板栗、采野山茶、编竹凉席去卖,除了给自己挣学费,还要给弟弟挣学费。”“为什么没有再给我写信呢?如果再写信告诉我,我还可以继续帮你哪!”“哪里好意思再找叔叔呢!有了叔叔寄来的那些钱,还有,一想起叔叔在信上鼓励我的话,我就什么困难也不怕了!”“那你考上省城里的大学了,也应该找一找我啊,好让我高兴高兴!再说,那时候我们都在同一座城市,我也比以前更有条件帮你了……”“那时候真的是找过叔叔了,很想亲眼看看叔叔,可是找到了你写信的地址上的那条街,你们单位已经搬走了……”我明白了,这期间我所在的出版社确实搬到了另外的地方,我自己也辗转调到了另外的单位,这也就是细妹子再也没有找到我的原因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了细妹子的这些经历的当天晚上,我竟一整夜都没有入睡。我在心里感到惭愧。我想得最多的是,当初,为什么没能多给她寄去几百块,而只寄了区区三百元呢?要知道,那时候,只要再多一点点钱,就能帮助这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实实在在地多解决一些难题。

  我辗转反侧,一遍遍地想象着这个在偏僻的幕阜山区,在风雨中的板栗树下,艰辛地生活着、坚强地成长着的细妹子。我也想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里,我曾经为那些告别自己的家乡、挤上南下的火车,纷纷涌到南方去打工、去寻找前程的农村的年轻人,写过一首诗《祝福青春》:“温室里开不出耐冬的花卉,生活永远也不相信眼泪。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故乡,告别了青梅竹马的同学姐妹,让火车载你们驶向远方,驶向异乡的山山水水……从没见过机器轰鸣的流水线,不知道流水线上的那份劳累;从没见过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不知道红绿灯下的冷漠与疲惫。但从此以后你们将去经受,这茫茫人海的风霜雨雪;从此以后你们将去尝遍,这滚滚尘世愁苦的滋味……”当我写着为这些远离故乡的孩子的命运担忧和祝福的诗歌的时候,细妹子不也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吗?

  我在《祝福青春》的末尾还写过这样的话:“现在,且接受我这无力的祝福吧,你们这些像我的少年时代一样的,正在走向生活的小姐妹。要生存,先把眼泪擦干!来吧,让我们含笑为青春干杯——祝青春无恙,祝青春无怨,祝青春无愧也无悔!大路在前,来日方长;理想万岁,青春万岁!”好像是原本就有某种因果联系,诗中的这些话虽然也是无奈和无力,却也正是我对细妹子、对他们这一代在艰难中成长起来的乡村儿女的深切的祈愿啊!

  所幸的是,从幕阜山区、从家乡的板栗树下走出来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前不久,细妹子有了几天休假日,在从上海回幕阜山故乡途经武汉时,我们相约见了一面。站在我面前的,远非我想象中的一个在外地打工的农村女孩的模样,而是一个落落大方、乐观自信、年轻的职场女孩形象。我从眼前的细妹子身上,仿佛看到了幕阜山区今天乃至未来的希望!

  我仔细地询问了她在上海的工作情况,还有她父母亲和家里的生活状况。父母亲年纪大了,还在老家种秧田、收板栗,家里还有一小片茶园,弟弟妹妹都在省城或外地打工。“叔叔,您放心吧,现在,无论是我们家,还是幕阜山区其他地方,都像冰心的《小桔灯》结尾写的那句话一样:大家的日子都慢慢地‘好’起来了!”细妹子乐观地笑着,安慰我说。细妹子的乐观和坚强,让我对她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同时我也能感到,她身上依然保持着农村孩子质朴、节俭的美德。她告诉我,她目前在上海的收入不算高,她平时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经常去购物,更不去追逐名牌衣服、鞋子和奢侈品,经常穿的就是公司配置的“职业装”……细妹子,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细妹子临走的时候,我在信封里装了一些钱塞给了她。细妹子开始时说什么也不肯要,我叮嘱她说,不要太委屈自己,在上海那样的城市里生活,应该给自己置办一两套像样的衣服和鞋子的。其实,在我的心里,还有一点想弥补一下当年寄给她的钱太少的意味。我知道我这样做,真正能获得欣慰和心安的,是我自己。

  “真是太感谢叔叔了!你依然把我当成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不,是叔叔应该感谢你!还有我们这个社会,都应该感谢像你这样坚强和懂事的孩子!”

  细妹子走了,回去看望她的家乡和父母亲去了。我的心好像也跟着她一起重新返回了幕阜山中……

  我想到了幕阜山中那漫山遍野的野板栗树。是啊,那些板栗树有着坚强的生命力和生长力,哪怕是在最瘠薄的山冈和坡地,哪怕是在阳光照耀不到、人们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棵幼小的板栗树苗,也能默默地长成枝叶纷披的大树。扎根、生长、伸展、开花、结果,最终,板栗树捧给人们的,是满树金黄和坚实的果实,是满树的芬芳和甘甜。即便是在晚秋和冬天,每一棵大大小小的板栗树上的枝枝叶叶,都化作了深厚的泥土,但是,在下一个崭新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板栗树又会萌发出翠绿的新叶,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养育着一代代在板栗树下长大的乡村孩子。(徐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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