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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山里的欢歌:红了戏班 乐了乡民

作者: 日期:2015年11月03日

  暮春初夏,楠溪江清澈的江水涨起来,两岸古村落的许多戏台上,纷纷响起了永嘉乱弹粗朴激扬的乐声。

  “五一”小长假期间,慕名来到永嘉县岩头镇丽水街、芙蓉古村、苍陂古村等地的游客,亲身体验了当地民间剧团独特的艺术魅力。

  这群古朴的乡民来自永嘉大山深处,守护着一个代代相传的唱腔曲调,正如初民守护火种。“永嘉乱弹”这一古老剧目,成为许多乡民安身立命之本。

  星火燎原。民间戏班就像撒在草原上的火种,使永嘉乱弹走出大山,传遍各地。2009年,永嘉乱弹被列入第一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名录,并开始逐渐具备全国性的影响力。永嘉全县现有13个民营乱弹剧团,仅今年第一季度,就在浙南闽北各地演出1000余场,收入数百万元。戏班红火,戏曲繁盛,乡村兴旺: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

  这份田野笔记正是我们对永嘉乱弹历史和现状的初步探寻。我们从瓯江北岸一个祠堂中的戏台起步,到达一大半永嘉乱弹艺人共同的家乡应界坑村,又前往永嘉乱弹的另一个兴旺之地小溪村。

  有关乱弹的种种,就这样层层叠叠地在眼前展开了。

  第一幕戏台

  地点:永嘉县瓯北镇陡门头村一座祠堂

  关键词:自然,自由

  在今日的农村,戏台往往都坐落在祠堂或者庙宇里。

  这座翻新过的祠堂,两扇木门后面是一片很大的场地。整个建筑呈四方形。方形的一条边是戏台,对着的另一条边供着香火,另两边墙上满是壁画。中间一个宽敞的天井,摆满了一排排长条板凳。

  节日气氛还没有散去,今天照例要唱戏。乡民们早把天井挤满。条凳上坐不下,就站着。二楼的走廊上也站着很多人,靠着栏杆向戏台上望。坐在前排的几个妇女,手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娃娃;娃娃眼睛盯着戏台上,也不吵闹。

  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到戏台上,这整个祠堂里,现在就数这一方天地最光亮,最火热。

  正演的是《生死牌》。观众对剧情都很熟悉,同时仍然热衷于议论、评点、感慨,似乎每一次都是初次观看,每一次都愿意从中收获崭新的对于生活的唏嘘、愤怒与惊喜。因此,台下总是弥漫着一阵被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这里面又蕴育着一股越来越浓厚的期盼情绪。

  就在这样的关口,麻福地出场了。这个72岁的老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行头,蹬着靴子,戴着官帽,胸前挂一串黑色的长须。瘦长的脸,两颊打着白色的粉底,眉心一道鲜红的油彩。台下仿佛等着这一刻似的,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那一阵轻微的嘈杂声很快潜伏下去。

  作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麻福地是今天的主角。这不是他的戏班,说他是来客串、走穴、撑场子、慨然相助,都对。说到底,现在全县的戏台上,那些唱念做打的演员,一大半是他在应界坑村的同乡同族。

  在永嘉唱乱弹,麻福地是个名角儿。有个村子请戏班来演戏,明确地说:“麻福地一定要来。他不来,戏班就不用来了。”到处都在唱戏,各个村子都希望能看到他在自己的戏台上。

  观众全盘接受了他的表演风格。天井里的人们看着他夸张的演绎,大笑、鼓掌。热闹的议论声再度弥漫开来。麻福地的媳妇儿抱着他的小孙女儿也坐在台下,7个月大的小娃娃望着爷爷脸上的油彩,不时挥动小手。

  坐在戏台下,此前从未看过永嘉乱弹的我们感受到,这是一种真正在尘土中生长出来的艺术。演员的念白是不标准的京白夹杂着温州话,凑成七字一句。唱腔曲调则分为正乱弹、反乱弹、滩簧三种,都用真嗓演唱。在这样热闹又宽敞的祠堂中,即便借助扩音设备,似乎也远远达不到“响遏行云”、“绕梁三日”的境界。但是麻福地的观众不在乎这些。戏台上时刻都充斥着热烈的氛围和鲜明的风格,板胡、唢呐、月琴、锣鼓齐齐鸣响,明快流畅。在高昂粗朴的唱腔中,击恶扬善的故事酣畅淋漓地上演。

  舞台的边上,演员的左手侧,坐着乐队。曲笛、箫、唢呐、管……过去叫“正吹”。板胡加三弦、月琴,这在过去叫“正把”。还有檀板和大小鼓,兼小锣,这是指挥发令的。

  我们看到一个叫李文笔的板胡师傅,他17岁就开始学艺,在乐队里已经待了十几年。

  正戏开场前,一般先有两场武戏。动作多,节奏快,乐队需要全神贯注。一起板,李文笔也跟着抄起自己那把拉了七八年的板胡。到了前台场上打斗激烈时分,李文笔手上弓弦乱舞,松香四溅。灯光照射,这个壮实汉子的额上,渗出了丝丝细汗。趁着表演的间隙,他站起身来,脱了身上的深色外衣往边上一丢。接着,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继续起劲地操琴。

  武戏落幕,文戏正式登场。节奏舒缓悠长,乐队也一下子松弛下来。李文笔跟着檀板的指挥,不时拉上几声。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始四下找那件外衣,捡回来再套上。

  麻福地又是一长串念白。乐声停歇,李文笔索性点了一根烟,身子向后仰去,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眯缝起眼睛。从他的位置看出去,台上台下,都在沉醉着。

  第二幕山村

  地点:永嘉县应坑乡应界坑村

  关键词:家族,人生

  戏台是永嘉乱弹的枝梢,它粗壮的根扎在大山里。

  我们的目的地是应界坑村。这个3000多人的大村落,出了6个剧团,现在有300多人靠唱乱弹讨生活,经年累月地在永嘉、台州、丽水、金华等地的各个村镇演出。

  绕过几十里盘山路,在一座颇为陡峭的山坡上,依山势而建的应界坑村出现在我们眼前。正月还没过去,与昨天那座江边的村庄相比,应界坑村略显得冷清。村人并不在这深邃偏僻的群山中窝着,都到山外的世界去闯荡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批,就是戏班。他们全年演出近2000场,创收800万元;正月里的生意占了其中大头。

  只是在每年农历六月,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候,进入了演出的淡季,几个戏班才会陆续回到村里。盛夏,才是应界坑村最为人声鼎沸的时候。

  从这个村子走出的戏班点燃了浙南无数乡村庙会热闹欢乐的情绪,而应界坑自己的庙会则定在每年的六月十五。烈日高照,万里无云,蝉鸣响彻空山。应界坑人杀鸡宰羊,洗去一年在外奔波的风尘。然后登上麻氏宗祠高大的戏台,纵情表演。到了农历八月,戏班又开始沿着盘山路,出发往山外去了。

  在麻福地的记忆中,早在自己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村里的乡亲就已经开始以唱乱弹谋生。贫瘠的山地收不了多少庄稼,远离交通枢纽的山村也无望变身商贾往来的集镇。然而,据说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来到这里安居的麻氏先祖麻志钏,开办“老寿昌”戏馆,开启乱弹巡演先河的同时,也为子孙后裔留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饭碗。

  “我6岁就跟着叔叔的戏班到处跑。”沿着狭窄的小巷和陡峭的石阶,带着我们在村里绕弯儿,麻福地开始回忆往事。

  他出奇地顽皮,在小学里从不用心念书,对演戏却是天生的痴迷。9岁时麻福地正式上台跑龙套,15岁拜“乱弹全才”胡德法为师,专攻小生。

  他成长得很快。24岁时,就做了一个国营乱弹剧团的团长,指导演员排演《打登州》,自己亲自登台主唱。大家发现,这个从小“在乱弹中生长”的小伙子实在不一般。观众热烈地追捧他,27岁,这个当红的小生和一位女戏迷喜结连理。

  改革开放后,永嘉的民间乱弹剧团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麻福地从家族亲友中搜罗班底,拉起了一个自己的剧团:儿子、媳妇儿、叔伯兄弟和表亲中的晚辈都在这个剧团里。

  一个家族构成了一个戏班;一个戏班就是一个家庭:这是应界坑村民营剧团的特色。爸爸是老生,妈妈是青衣,大儿子唱小生,大女儿唱花旦,小儿子小女儿旁边的亲戚边做龙套边学戏——一个戏班就这样走出去闯江湖了。只要家庭稳固,剧团的核心就不会消融。

  村长麻富南告诉我们,几十年来,全村先后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剧团里唱过戏。有的虽然后来转行了,但是随时都能回到舞台上唱上一段。

  我们见到了77岁的章月娥老人,她擅长的木偶戏从过去到现在都堪称一绝。用旧衣服的布料做成的小人,在她手中仿佛自己有了灵魂。她一手能牵三个木偶,奔跑、交战、翻跟头……再复杂的动作也做得出来。手上牵引,口中还要唱,也是乱弹腔调。这种木偶戏,在上世纪80年代大受欢迎,她儿子、儿媳都学会了,组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剧团。章月娥曾经坐船赶到洞头,岛上群众争睹木偶戏,听她唱《南游记》,唱陈十四娘娘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

  现在,麻福地把剧团交给媳妇儿打理。自己除了不时为同宗的剧团登台助阵,精力都花在乱弹的保护与传承上面。他和一些老艺人在散布于群山的村落中寻访古老的戏谱,挨家挨户地问,把老人们口中的词句和曲调记录在纸上。

  第三幕校园

  地点:永嘉县巽宅镇小溪村

  关键词:传承,梦想

  小溪村是永嘉乱弹的另一个源头。如今,年过七旬的老艺人在校园里手把手地教十几岁的孩子演唱乱弹。

  在小溪小学一个简朴的水泥操场上,我们看到乡土艺术最生动的存续方式。一溜小板凳上坐着已近垂暮之年的老者,他们眼前则站着几个稚气未脱的娃娃,穿着戏服,打扮得漂漂亮亮,正拉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放牛》。老人们在半个世纪前都是闻名四里八乡的名角,在戏台上舞动水袖,骑马扬鞭。现在,已是白发苍苍,但手里的板胡、唢呐和檀板却没有闲着:他们组成了最权威的乐队,给自己的学生伴奏。

  75岁的孙飞姬老人站在那里,仍有一种娉婷的神姿。听着孩子们演唱,她双手不自觉地轻轻打着拍子,嘴里也跟着哼唱。她是想起了自己少年学戏的往事:在收割之后格外开阔明净的水稻田里,一群小孩子围在师傅身边,模仿着身形步法……

  在初三女生董育芳的身上,孙飞姬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这个姑娘正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衫,反串演唱小生。她向前迈步,或者转身扶住身旁饰演青衣的同学的双手,动作都是有板有眼。

  她扬声唱道:“一枝梅花红十里,状元归家马如飞。”

  这时,水泥操场变成了一个露天的大戏台。正在上体育课的小学生们围在董育芳身边,教学楼里的孩子们也扒着窗台凑出脑袋。学校没有围墙,住在学校附近的村民们也被鼓乐声吸引,纷纷围拢来,一手抱着娃娃,一手还捧着碗,不时喂上一口。

  观众愈多,老人们也沉浸在愉快的情绪中。我们请求92岁的叶宝林老人也来一段示范。裹着厚厚的棉布睡衣的老太太毫不推辞,走到人群之中,曲膝,移步,转身,并以仍然高远清丽的嗓音唱出代代相传的词句来。

  “孩子们都很有灵性。”孙飞姬说,“每一个角色都演得很好,如果立志在戏台上,一定能成角儿。”

  董育芳说,家族里上下五代人都出乱弹演员,她是听着乱弹曲调长大的。

  “妈妈告诉我,过去村人上山砍柴,在河边洗衣服,灶头做菜,都会哼上几句乱弹。现在我也是,做作业的时候,不经意哼出的就是乱弹腔调。”董育芳说。

  老一辈乱弹艺人不愿放弃的,正是像董育芳这样的好苗子。她们是这片土地注定要生长出来的继承者,血液里颤动着弦音和鼓点,与生俱来充满对舞台的向往。

  最令乱弹老艺人欣慰的是,他们已经成为这些年轻人心目中的理想,在这个极为多元化的现代社会中,风雨飘摇的传统文化能够得到青年一代发自内心的认同。

  “油彩抹在脸上的感觉,很兴奋,很激动!”董育芳向我们回忆第一次登台的经历,观众是镇上各个学校的师生。当天演出的剧照登了报,她把报纸小心珍藏。少年心中一个乱弹的梦想,正在勃发。(记者曾福泉 叶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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