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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住校生的一千零一个故事

晚上八点半,三年级的男孩们洗漱完毕。宿舍里,扩音喇叭开始说话,先是一段音乐,接着,女播音员的声音传来睡前故事时间到了。故事名为云彩和小猫。一只小猫名叫茉莉,它顺着家门口的大树爬到天上,陌生之中感到害怕又想家。多亏云彩变幻成猫***样子照顾它、教它识字。等到茉莉再次回到猫妈妈身边,故事已讲了15分钟,茉莉已经变成一只强壮、勇敢、聪明的小猫。最后,喇叭飘出浑厚的男低音:记得微笑,晚安。
校长安路虎和老师们一边查寝,一边和学生一起听故事。 2016年,安路虎上网申请了一个名为新一千零一夜的公益项目,对方发给学校一批扩音喇叭,对应的客户端里,有1001段有声故事,刚好覆盖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住校的夜晚。
四年前,安路虎被派到这里河北省邢台县城计头乡完小当校长。学生此前大都在村小读完一、二年级,三年级进入完小。
孩子多是第一次住宿,睡前管理成为校园生活的核心。宿舍卫生、床铺整理、晚间纪律都要被打分,参加评比,争流动红旗。安路虎印象里,刚住宿的学生平均需要一个月来学会独立生活。
但有一事与红旗是否到来无关孩子的睡眠质量。 周末后返校,孩子们五天看不见父母,晚上可能想家、做噩梦、尿床,或者干脆睡不着。而熄灯后,按学校规定,孩子哪也不能去,也不能和周围同学说话、用手机,只能自己躺着。


城计头完小学生宿舍
哭闹只是表象
七年前,2012年3月,公益组织歌路营到甘肃省滑县调研,成员梅冬第一次意识到寄宿制学校早已成为中国农村教育的主体。
熄灯后,调研团队跟着校长进宿舍查寝,进去没多久,突然听见左手边宿舍有孩子低声抽泣。梅冬问校长,孩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被同学欺负了?校长向他们挥手,示意不用管。
调研团队只得跟着校长继续走,哭声却越来越大,他们明显听到,哭声已从一个孩子蔓延到整个宿舍,随后,旁边宿舍的孩子也开始哭。起初,哭声非常稚嫩,似乎来自低年级学生,后来,更多高年级学生加入进来。校长挺不好意思,把调研团队领出宿舍楼。
其实也没啥,就是孩子想家呗。校长解释说,住宿生几乎都是留守儿童,刚过完年,爸妈出去打工。孩子想爸妈,怎么办呢?只能哭。全校能查寝的只有两个老师,快三百个住校的孩子,哄都哄不过来。最后,梅冬记得,校长自我安慰道,也就哭一两个月,(余下时间)就好一点。每学期哭一两个月,但整个学期才四五个月。 梅冬和同事隐约觉得,这不只是适应住宿生活的问题。
离开甘肃后,梅冬和同事用两年走访了十个省市的102所农村寄宿制学校,发现睡前想家几乎是低龄住宿生的一道坎。曾经,一个学前班小女孩凌晨一点醒来,哭着要回家,老师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老师陪着去操场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安静下来,回宿舍睡觉。
有时候,学生在晚自习下课后闹腾,熄灯后仍处于很亢奋的状态,生活老师需要敲遍每个宿舍的门。即使这样,依然有孩子继续闹腾,老师只能一遍遍训斥或者叫他们出去跑步。
而几乎每个接受访谈的生活老师都表达出束手无策对寄宿小学生的管理完全按照学校规章进行,老师唯一能凭借的是自身生活经验,即管孩子、哄孩子。但哄劝往往起不到多大作用。这时,生活老师只能给父母打电话,只要父母一来学校,他们就不再哭泣了。
父母不来的时候,更多学生必须独自和睡眠相处。在歌路营2013年对重庆两所寄宿学校200多名住校生的调查中,15.9%的学生入睡困难,21.7%夜里容易醒,23.2%会做噩梦。
2017年,一次儿童抑郁测量表(CES‐DC)的调查结果让梅冬感到可怕。根据国际指标,得分大于等于15分,从一般经验意义上,可认为抑郁情况较为严重。参与调研的17000名住宿生来自全国21个省39个城市,其中有65.7%人得分超过15。
这意味着抑郁也成为了农村住校生的流行病。 伴随着抑郁,孤独感、负面情绪、低自我认同度等心理上的低气压弥漫在学生宿舍中。这(种体验)绝对是个创伤,而且是极大的创伤。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梅冬叹口气,以这一心理学专用名词作结。


城计头完小校园
教师每天工作超过10小时
四川巴中的一所村小中,教数学的张老师凌晨3点起床,披上外衣去宿舍查寝,这已是第五轮巡夜。她先来到一二年级女生宿舍,挨个伸手到被窝里,发现第三个孩子尿床了。因为两个孩子一个铺,所以张老师不得不把她们抱到自己的床上睡,然后把湿床单被子扔进盆里,准备明天再做处理。
处理完这些,张老师在两个孩子身边躺下。凌晨4点和5点,她还得起床,必须要在这时监督习惯性尿床的孩子去厕所,不然,上述的情况还得发生几次。
像张老师这样的教师有很多,他们每天工作要超过十个小时。此外,农村寄宿学校老师还要承担安全保障、心理辅导、营养卫生等多重责任。
只是,当被问及住宿生有没有什么心理困境,老师反问:什么是心理问题?提到抑郁,老师说:谁抑郁?谁要自杀?看不出来啊。
思来想去,这个组织决定把服务方向定位在农村住校生的心理健康与成长。歌路营,取名自英文单词growing,意在关注青少年成长问题。转型之前,歌路营给打工子弟学校开发教育课程,已在公益圈小有名气。
不能接受转型的同事离职后,歌路营一共剩下六人。六个人复盘2012年甘肃的那场调研,琢磨三个问题:第一,自己有多大能力?第二,对于学校来说什么东西开展起来最容易?第三,全国农村住校生约三千万,什么东西能最快速地让尽可能多的孩子受益?
答案在不久后诞生,甘肃小学生八点半的抽泣和畅销书《朗读手册》里的一则故事被拼接在一起。《朗读手册》中,一档叫做大夜秀的睡前讲故事活动,让少年犯们在监狱里平静安眠,甚至还激发出一些孩子的阅读兴趣。此前,这所美国重型少年监狱晚上也常有哭声,并伴随着极强的攻击性和自残性行为,如咒骂、拿头撞墙
当然,农村住宿生,尤其是低龄住宿生更需要的是故事的疗愈性。 心理学中的故事疗愈流派代表人物苏珊佩罗在《故事知道怎么办》中曾指出,如果一个故事能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呈现孩子的心灵状态,并带着爱和鼓励,提供解决方案,或提供看待事物的新视角,孩子就会从隐喻中接收讯息、得到疗愈、做出改变。
睡前故事云彩和小猫想要疗愈孩子对离家的恐惧。故事中,天上的云彩能变成猫***样子,拥抱小猫茉莉在陌生环境中的恐惧和不安。云彩隐喻老师,天上世界隐喻寄宿生活,对应住宿生的痛点想家。
怕黑、想爸爸妈妈、被同学欺负、被老师骂,这些都是成长疗愈(想要解决)的点。梅冬说,全体员工的第一个任务是归纳住宿生的实际需求,把有待开发的故事分为七个类别:成长疗愈、品格哲理、人物励志、知识视野、机智冒险、校园学生、童话神话。
六个人外加志愿者,用三年从杂志、故事书、出版社、网络文学选出1001个故事,再请少儿编辑改编成三千字的播音稿,十五分钟能读完。
太长的故事必须改编,像《哈利波特》这种书就绝对不能选。梅冬介绍,农村住校生理解水平参差不齐,兴趣多元,搞长篇连载,对听不懂或不爱听的孩子来说就是灾难。
讲故事的喇叭在重庆几所学校试播后,被四川广元市教育局的领导看中:我们四川也是留守儿童大省。随后,云南水富市教育局、青岛市教育局也找到歌路营申请项目。推广的第二轮,贵州、广西等地的校长在同行中推荐这一项目。第三轮,一百多家在地公益组织帮歌路营一所一所学校去宣讲、推广。
到2019年,已有七千六百所学校晚上播放一千零一夜睡前故事。 梅冬把项目描述为一款互联网产品,类似音乐客户端学校在公放电脑下载应用,歌路营在管理后台监控每日播放情况。
最大的困难不是推广,而是技术。程序出现错误后,歌路营只能请外包团队远程连线村里,等到创建更新包去迭代程序,往往半个月已过。


广西省晋西市壬庄乡中心小学学生宿舍
讲故事比赛 申请一千零一夜项目一年后,支教老师陈丽梅向全校住宿生发放调查问卷。二年级的学生写道,希望陈老师(执勤老师)每天都能给我们听睡前故事,这样有很多学生会喜欢上陈老师。六年级的学生留言:有时候,没播放睡前故事,我们几个舍友聊天(白天的烦心事)一直聊到深夜才入睡,有时还会被巡视的老师骂一顿。
每天下午一点十分至四十分,城计头完小的学生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讲故事。校长安路虎规定,所有学生每学期必须轮流自选故事进行演讲。喇叭里的睡前故事成为学生演讲的素材,安校长说,如果意犹未尽,学生还可以自己写个新结局。2017年,两名学生代表全校参加邢台县讲故事比赛,拿了奖回来,刷新学校多年来的空白。 故事在学生中被反复复述。 距城计头完小28公里的另一所中心小学太子井完小,学生们每周要拿着话筒,在操场上给全校同学讲故事。校长介绍说,这是课外活动的重头戏之一现在全县都在动员师生读书、讲书。 陈丽梅明显感到,晚自习下课后,以前闹哄哄的走廊和宿舍变得愈发安静。刚来支教的时候,其他老师告诉她,值周一星期,天天就是看孩子,有时候真的扛不住。后来,有段时间公放电脑坏了,每天有学生蹲点找她:陈老师,什么时候可以放故事?
歌路营募捐了一年,花两百多万委托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从全国抽取137所学校,跟踪两年评估项目效果。 歌路营提供的报告显示,两年间,寄宿留守学生群体睡眠质量整体上升,听故事的学生得分均值上升最多,为7.7%。 依然在这一群体中,抑郁风险整体上升。其中,不采取任何干预措施的学校里,学生抑郁风险上升百分比为11%。听故事的学生抑郁风险上升百分比最小,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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