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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的母乳库:受捐者比捐献者还少

刘喜红是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下称广州妇儿)临床营养科主任,也是中国大陆第一家母乳库广州妇儿母乳库的负责人。她口中的平稳发展包含两层意思:积极一面是全国母乳库数量增至25家;消极一面是这种发展波澜不惊,6年多来母乳库的捐献人数、捐献奶量没什么突破。
这句话是刘喜红接受记者采访的开场白。镜头前,她穿着平底鞋、白大褂,熟练地摇晃装有淡黄色母乳的奶瓶,重复着母乳喂养的好处和母乳库的重要性。这些话,她不知说过多少次,一批又一批的领导、记者到来,一波又一波喧嚣散去,母乳库依旧平静。


10月18日的广州妇儿,刘喜红接受采访时讲述母乳喂养的好处。
从2013年广州妇儿母乳库运行起算,6年半的时间,中国大陆的母乳库数量仍然只有25家。在刘喜红看来,整个母乳库行业还是一颗种子,刚刚破土而出,尚未茁壮成长,大家可能都在等待契机。契机或许很快到来。作为中国第一部涉及母乳库的地方法规《广州市母乳喂养促进条例》于10月29日通过,其中规定鼓励和支持医疗机构设立母乳库,向社会采集母乳,供有需要的早产儿、病重患儿等使用;鼓励有条件的哺乳期妇女向母乳库捐献母乳。
编号863
9月16日,生完二胎大约两个月的李佳(化名)第一次到广州妇儿捐献母乳。母乳库位于住院部粉红色大楼的5层,但走进一层大厅,看不到任何路线指示牌,就连电梯内的楼层指引也只标出了5层的日间病房、礼堂,未出现母乳库。走出电梯,左手边的玻璃大门上贴着此门常闭。门后不到5步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办公室,被分为办公区、接待区、挤奶区、操作区。接待区有两张红色波点布椅,椅子间的圆桌上是两台黄色吸奶器、一箩筐一次性奶瓶和纸巾,椅子上方的宣传板上写着请和我们一起支持母乳喂养!
这就是广州妇儿的母乳库。李佳没想到它这么小,我以为会是一个仓库。李佳拉上挤奶区的淡蓝色帘子,对乳房清洁后吸出了150ml母乳。母乳瓶的标签上写着863她是这家母乳库的第863位母乳捐献者。


9月16日,李佳在广州妇儿捐出第一瓶母乳
一块灰色隔板背后就是操作区。李佳捐献的第一份母乳,会先被拿到操作台旁的蓝色的母乳分析仪检测营养成分;然后用灰色巴氏消毒机消毒,62.5℃,30分钟;最后,母乳被放到零下18℃左右的冰箱里冷冻储存,保质期3个月。为了保证母乳达到健康、营养良好、可信赖三条标准,捐献前,母乳库的护士肖妮蓉给李佳打过电话,问题包括但不仅限于宝宝多大,奶量多少,是否大量抽烟、饮酒、喝茶,是否吸毒或进行长期药物治疗近6个月内,接受过输血的捐献者会被排除在外。
电话面试后,肖妮蓉还带着李佳在医院做了抽血体检,以排除乙肝、丙肝、梅毒、艾滋、巨细胞病毒等传染性疾病,费用由医院承担。肖妮蓉说,像李佳这样的捐献者,母乳主要会捐献给在医院出生的早产儿。这些早产儿体重大多低于1.5千克,有些还有肠吸收不良、喂养不耐受、免疫缺陷病、术后营养不良等问题。
何昕就是这样一个孩子。2016年5月,何昕只在妈妈肚子里待了26周就出生了。他在保温箱里住了100多天后出院,却很快得了肺炎,呼吸困难,嘴唇发紫,情况危急。专家会诊时,刘喜红提出尝试母乳治疗,可何昕的妈妈没有母乳了。医生告诉她,可以申请使用母乳库的母乳,那些母乳来自健康妈妈,但可能存在不可预测的风险,比如捐献者病情属于潜伏期,消毒过程存在感染等。何昕妈妈同意了。吃到捐献的母乳后没几天,何昕的脸色就从蜡黄变得红润,肠胃功能很快恢复正常,黄疸指标也下降了。
全国仅有25家
李佳踏入的母乳库建于2013年3月,是中国大陆第一家母乳库。它的筹建人刘喜红第一次见到母乳库是2011年夏天,在美国中部的艾奥瓦州。刘喜红至今记得当时的震撼,那是一栋占地面积广阔的建筑,整座楼都是母乳库,储存房里是一排排灰色的冰箱,每台冰箱都很大,装满了合格的母乳。
艾奥瓦全州人口不到316万,母乳的捐献量、需求量都这么大,那人口将近1500万的广州呢?从美国回来,刘喜红就向医院提出建立母乳库,院长很支持,两年多的筹备后,广州妇儿的母乳库诞生了。与母乳库发展成熟的欧美国家相比,中国人口基数大、早产儿多、母乳需求量大,母乳库规模和建设速度应该快速提升。但现实远远落后于理想,截至目前,中国大陆只有25家医院建立了母乳库。
直到现在,一些四五线城市的医院可能没有想过要建立母乳库。因为母乳库主要针对危重病早产儿,这些患儿基本都会往大城市大医院送,所以它们不需要母乳库。在佛山市妇幼保健院(下称佛山妇幼)营养科主治医师、母乳库项目跟进人谢绮平看来,母乳库的发展或许只能局限在省会或相对发达的地方。


10月18日,广州妇儿母乳库外景。
佛山妇幼是在2017年想到建立母乳库的,但到了2019年,项目还在筹划中。场地是最大的问题,不是挪一块地那么简单。谢绮平说,母乳库对空气、卫生要求很高,房间至少要有两个门,母乳运送通道、医用垃圾运送通道不能重合。但佛山妇幼用房紧张,场地之事一直搁置,直到2018年6月医院有了新址,问题才被解决。
启动资金是另一个难点。谢绮平算过一笔账,母乳库至少要有两台医用吸奶器,价格12万元;医用冰箱要有一大一小,还要有巴氏消毒仪、两台超净台、母乳分析仪,保守估计总价50万元。谢绮平说,这些钱完全由医院负担。而2007年宁波想要建中国第一个母乳库时,就是折在了启动资金上。
有了场地和钱,如何设置捐献、受捐规则是摆在所有母乳库面前的问题。我们当时只能参考国外经验,但并不都适合中国国情。南京市妇幼保健院(下称南京妇幼)儿科主任、母乳库负责人韩树萍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受捐者是否要为母乳付费。在美国,母乳库的母乳本身不收费,但因为有检查、运输、人员等支出,受捐者需要为每盎司母乳付费3-5美元。但在中国,医院是事业单位,没有物价部门的许可不能收费。现在对大医院,启动资金50万不算什么大问题,关键是后期运营成本,每年还要50万。谢绮平说,从经济效益考虑,医院没有入账,完全是亏钱的,所以建母乳库需要下很大决心。
此外,国外的母乳库没有挤奶间,挤奶在家进行。第二天,母乳库流动车经过社区,存好的母乳倒入流动车。但在国内,最初只能接受到现场捐奶,怎么设置挤奶间、捐献前为妈妈检查哪些项目等,都要自己一点点摸索。
奶源告急
从试运营开始,广州妇儿的母乳库就面临缺奶的困境。2013年3月,为医治一名患有自发性肠瘘的婴儿,广州妇儿决定尝试母乳治疗。但母乳库里没奶,刘喜红就跑到妇产科,对着产妇们一遍遍介绍,我是营养科的大夫,如果你的奶多,我们有个母乳库,可不可以捐一点?
刘喜红常常话没说完,就被产妇或家属拒绝了。一名陪房的老人一边挥手,一边嫌弃地说没有,出去。打破僵局的人叫徐靓,是广东电台的主持人。2013年3月的一个台风天里,生完孩子10个月、正处于哺乳期的徐靓,为冷冷清清的母乳库捐献了第一瓶奶。
得知母乳库缺奶的困境后,她开始在电台、微博上宣传、呼吁,一下子收到很多私信。那些妈妈说我有很多母乳,不知道还可以捐给孩子,我愿意捐。徐靓说。那是广州妇儿母乳库第一次受到关注,几十名妈妈从广州、肇庆甚至湖南赶来,《羊城晚报》、香港无线电视台等十几家媒体也来了,一下挤满了狭小的母乳库,人多到门都推不开。


2013年3月,广州妇儿母乳库001号捐赠者徐靓(左)与刘喜红。
但短暂关注后,母乳库恢复了平静。从第二年起,奶源始终没能实现突破性增长。对于这种捐献者寥寥的情况,刘喜红早有心理准备。2012年底,她在广州妇儿门诊大厅做过调研,收到300多份产后0-6个月的妈妈递上的问卷。当被询问乳汁充足的情况下是否愿意捐奶时,表示愿意的只占25.1%。
与广州妇儿类似,其他地方的母乳库同样缺乏奶源。2015年9月15日,陕西省第四人民医院新生儿科在微信公号上发文,我科母乳库已成立3月余然而近半月来,却无妈妈来院捐献母乳,母乳库已弹尽粮绝。据金羊网报道,2017年,广东省第三家、东莞市第一家母乳库运营两年,无一例捐献。
为了增加奶源,广州妇儿母乳库曾进驻海珠社区,上门收奶。但广州经常刮风下雨,无人来捐,尝试几个月后只能放弃。有的母乳库开始接受冻乳,比如上海市儿童医院。过去,医院担心安全问题,怕冻乳的卫生等无法保证。但妈妈到母乳库捐献效率太低了,冻乳大大丰富了我们的奶源。上海市儿童医院消化科主任、母乳库负责人张婷说,2016年接受冻乳至今,冻乳捐献量占总捐献量的92%。
现在,广州妇儿的母乳库也接受冻乳。捐献前,护士肖妮蓉会去家访,检查冰箱温度是否合适、是否有条件单独储存冻乳,而不和海鲜、肉类混放。就连家中宠物的干净程度,也会被考虑在内。即便如此,截至9月底,广州妇儿母乳库只有867名捐献者,平均下来每个月不到12人。
在刘喜红看来,捐献母乳的妈妈少,与整个社会母乳喂养意识薄弱息息相关。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2019年研究报告显示,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中国0-6个月婴儿纯母乳喂养率呈下降趋势。1998年,全国4个月内婴儿的纯母乳喂养率为53.7%;到了2013年,0-6月内纯母乳喂养率只有20%。
广州市妇女联合会主席刘梅认为,奶粉商的大力推广对母乳喂养起到了消极作用。她记得有段时间,在广州一些医院出生的孩子都会收到一罐免费奶粉。奶粉广告到处都是,以致很长时间里,许多家长以为奶粉比母乳好。
不愿受捐
2013年3月,广州妇儿接收的那名自发性肠瘘患儿叫小江,10个月大。当时,小江的小肠和大便沿着肚皮上的小口慢慢流出来,两个月内,体重从9千克减至5.5千克。小江的父母被湛江本地医院告知:回家吧,治不了了。他们抱着孩子来到了广州。彼时,小江在广州妇儿的外科住院,严重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专家会诊时,刘喜红提出用母乳库的母乳试试。医护人员调取了母乳,用注射器一点点注射到小江嘴里。两天后,他的皮下出血症状消失了,两周内,体重长了3.3斤。小江并非个案,前文提及的何昕也是如此。刘喜红提出母乳治疗时,何昕妈妈质疑母乳真有那么大作用?但在没有其他办法情况下,她选择了相信医生,后来才知道,母乳不仅是食品,也是药品。


上海市儿童医院母乳库一角。
世界卫生组织官网显示,纯母乳喂养可以降低婴儿腹泻、肺炎等疾病的死亡率,并帮助患儿快速康复。但不是所有家长都了解这一点,若不是孩子病重、无路可走,愿意尝试母乳治疗的人很少。像小江的父母,也是把母乳看作最后一道生命线,没有其他办法了。刘喜红说。
广州妇儿母乳库运营的头两年,一名儿科医生的侄子早产,住在新生儿科病房。刘喜红提议申请母乳库的母乳,可同事两手一摊拒绝了,不吃,不要,我们吃奶粉。就连医护人员的态度都是如此,刘喜红认为,这反映了中国母乳喂养意识的不到位。
截至2019年9月底,广州妇儿母乳库共有510位受捐者,比捐献者还少了300多人。刘喜红做过一次300人的问卷调查,在医疗需要的情况下,愿意让孩子接受捐献母乳的只有8%。当问及原因的时候,大多数人回答,别人的奶怎么能给自己的孩子吃?现在看,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这种人也很少了。但在那个年代,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的。刘喜红说。
安全的风险
除了观念问题,担心别人的母乳不安全也是重要原因。2018年,有研究者在安徽蚌埠抽样选取了300名产妇及其配偶进行母乳捐献意愿调查,结果显示,不愿意使用捐献母乳的人中,80%担心捐献母乳的安全性。2015年6月,距离广州妇儿30分钟车程的广东省妇幼保健院(下称广东妇幼)也建起了母乳库,成为广东省内的第二家。母乳库位于住院部6层拐角处,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里温度骤降,灰色的冰箱门上贴着《母乳保存、消毒及使用管理》。
一开始,广东妇幼只接受在本院生产的产妇冻乳,这样可以减少体检费用。捐献者可以在家挤奶后打包送来,但护士长陈灵发现,保存冻乳的奶袋质量参差不齐,有时甚至出现破损、渗漏。但这些问题医院很难控制,我们又没有经费,你不能要求别人对吧?


广东妇幼母乳库的冰箱上,贴着《母乳保存、消毒及使用管理》规定。
2017年4月,院内有新生儿出现血便现象。为了查出问题,医护人员检测了母乳库内亲母母乳和捐献母乳,结果在一份亲母母乳中检测出大肠埃希菌,捐献的母乳没有问题,但医院不敢再冒险。如果公共捐献的母乳出现问题,家长就会找医院。这本来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要是因为这个把自己搞得一身骚,谁敢去做?广东妇幼副院长陈运彬说。从那时起,广东妇幼母乳库变成了亲母母乳库,只接受新生儿亲生母亲的母乳储存。
类似的安全风险,遍布母乳捐献、受捐的各个环节,从对母乳质量的把控、收集、检测到运输、储存、分发,都可能出现意外。韩树萍告诉新京报记者,在国外,这些问题有行业规范和运行指南,但国内各环节都缺乏行业标准和安全管理,更没有相应的法律法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17年,11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母乳库负责人组成了一个母乳库专家学组,用一年多写出了《中国大陆地区人乳库运行管理专家建议》《中国大陆地区人乳库运行质量与安全管理专家建议》。但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两份文件只停留在专家建议层面,没有行政或法律上的约束力。
曙光将至?
在知情人士看来,母乳库发展遇到瓶颈,多少与政府相关部门未能有效参与有关。而政府的参与,一方面是资金支持,一方面是安全监管。早在2014年的广州市两会上,公益机构母乳爱理事长、广州市人大代表雷建威就提过关于由政府财政支持母乳库运行的建议。因为除了启动资金,母乳库日常运行中对一次性吸奶器、奶瓶、奶袋等耗材需求较大,一套设备128元,平均下来每毫升母乳的成本就是1.4元。
这笔费用,我们之前都是找爱心企业家募捐,2013年募集了36万,2014年20万。但如果哪一年经济不好,企业家都不理你了怎么办?雷建威想到了政府。建议提出后,原广州市卫计委于当年夏天回复:提供财政支持,没有上位法依据。他们认为这是好事,但先按下不表,大家共同推进,以后再说。雷建威说。但2014年至今,财政支持始终没跟上。
与广州不同,上海市财政对上海市儿童医院母乳库给予了资金支持。该母乳库负责人张婷说,从2018年开始,他们每年从市卫健委拿到167万元专项资金,主要用于母乳库的运营和研究。安全监管方面,2017年,母乳库专家学组发表了《中国大陆地区人乳库运行现状分析》,呼吁政府部门颁布与母乳库管理相关的规范性文件,以保证母乳库长期稳定的发展。两年过去了,唯一有动静的地方是广州。


8月3日,24位怀抱宝宝的妈妈在广州参加了母乳喂养快闪社会性公益活动。
2019年的广州市两会上,雷建威提交了《关于立法促进母乳喂养的议案》,其中包含一份《广州市母乳喂养促进条例(草案)》。草案提议,由政府开办母乳库,并由卫生行政管理部门监督母乳库的建设、使用、维护和管理。据一名知情人士透露,草案征集意见时,广州市卫健委对此并不赞成,认为政府开办母乳库没有上位法依据,而且母乳属于食品,监管主体应该是食品监管部门,而相关部门对草案回复无意见。
2019年4月25日,广州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总工会、卫健委、妇联等领导参观了广州妇儿母乳库,对草案中涉及的一些问题实地考察,之后,一行人在广州妇儿的会议室里开了个小型讨论会。会上,人大常委会的领导当即表示对母乳库很感兴趣,要像对待血库一样管理母乳库。但血库的监管早已成熟,母乳库则尚未起步,母乳储存、配送、监督检查等一系列政府管理办法全部缺位。
底下没人出声。因为谁也没干过,不知道该怎么管。这名知情人士说。在刘喜红看来,母乳库发展涉及的层面太多:卫健委、发改委、财政局、立法部门,都得管。想让这些部门联动运转并不容易,好在《广州市母乳喂养促进条例》顺利通过,其中规定市、区政府应为母乳库的建设、运行和管理等提供经费保障,母乳库建设和管理的具体办法由市卫生健康行政主管部门另行规定。我们还在等待,从国家层面给点关注,给点阳光就灿烂。刘喜红说。(应受访者要求,李佳、何昕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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