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苍山
山下阳光灿烂,山上雨雪交加。在洗马潭站下了缆车,穿着单薄的游客打着寒颤,等不及和那块刻着海拔3900米的石头留影拍照,便争相跑去游客中心租借羽绒服。
游客中心建在大的露台上。露台由合成防腐木搭建,木板和木板间有缝隙,露台下面完全架空,踩踏时能听到拖着回音的咚咚声。
在经历寒冷和高海拔的攀爬后,游客多会于分散在栈道各处的露台上停留一会儿,在游客中心里补充些食物和水。
几年前,因为朋友张杨拍摄以大理为题材的微电影《生活在别处》,奚志农这个大理人,才跟着摄制组第一次上了苍山。他走进游客中心歇脚,进去之后我才领教了这个设施。他叹息。
地面没有做隔温处理。屋子里,工作人员披着大衣,游客冻得瑟瑟发抖,拿着一次性纸杯喝着速溶咖啡。世界级的风景,世界级的索道,但对游客的设施却是供销社水平,根本不考虑怎么能让人待着舒服一些!奚志农的音调拔高了些。
广播里时时传出禁止放火、禁止打猎的声音,这些警告让他错愕。警示语随处可见禁止越过黄线、禁止跨越栏杆、禁止就连缆车上也有禁止字样。
这些禁止是说给游客听的,中国游客,这四个字在很多人眼里其实是特别恐怖的象征,奚志农说。
2013年,奚志农受《新旅行》杂志邀请,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参加了一趟自然之旅。在那个人与自然极其和谐的环境中,住家的院子外面有河狸跑过,有鹿出现,也许还能见到熊一个孩子出生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会和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
而在中国,公众因为《动物世界》和外国自然纪录片,对非洲动物、南北极动物的认识,甚至远远超过对自己这块土地的认识,人和自然的感情稀薄。
更可怕的是这么差的设施。他补充道,粗泛的旅游,也造就了中国游客。
二十几年来,奚志农一直致力于用影像保护自然,比他更出名的是他拍的滇金丝猴。1992年至1994年,他在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追寻滇金丝猴的足迹,第一次将这个鲜为人知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影像展现在大众面前,并因此获得世界野生生物摄影年赛(注:Wildlife Photographer of the Year,世界野生生物摄影界最权威比赛之一)濒危物种奖(注:Gerald Durrell Award for Endangered Wildlife)。2002年,他于北京创办野性中国,抢救性地记录中国的濒危物种和自然环境的变迁,以唤起中国公众的自然保护意识。
此前,他从来不去任何旅游景点,去到苍山驻点、拍摄,感受到苍山物种之丰富、游客在景点的走马观花、景点设施在人文关怀上的缺失后,他慢慢形成了一个想法:要先让公众对自然环境产生感情,才可能出现一股自发保护自然的力量。
他打算在苍山上建一个自然中心。这张大理的新名片不仅是温暖的游客中心,还将为自然教育实践提供多样展示。这或许会让中国游客与自然的关系产生一些好的改变,他憧憬。
抱怨是没用的,要么你就做。他说。
名不正言不顺
2015年底,通过与各方接触、推进,奚志农离内心的构想更近了一步苍山索道公司答应将栈道的11号平台给野性中国使用。
2016年5月23日,经过半年多的筹备,苍山自然中心终于迎来揭幕之时。雨季,大雾,山上气温只有零上5摄氏度。
早上,黄一峯带领的团队超过24小时不眠不休,刚刚完成布展工作,80余位来自艺术、科研、环保等领域的嘉宾便从各地陆续赶来。
一为这个事情,接近一个月没好好休息。奚志农有些担忧。
黄一峯来自台湾,是金鼎奖作家、画家、设计师,自然野趣自然教育工作室创办人,此番与野性中国合作,担任苍山自然中心的策展人。苍山自然中心是他做设计这么多年来,海拔最高也是最困难的一个项目。他说,在台湾,自然中心是一个普遍的公益性设施,在国际上也已经是很成熟的公益模式,但在大陆却很少见到,就算有,也多以严谨的博物馆形式呈现。他诧异,像苍山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竟然会没有一个供游客了解它的场所。
建自然中心的设想在奚志农的心中萌芽之后,他考虑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怎样才能吸引更多人来自然中心,并且参与到自然保护中。
首先它得是温暖的。施工队和工作团队为此在建筑保暖方面下足了功夫,克服了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高海拔、低温、浓雾、高差近2000米的索道运输、长途搬运
动工之前,奚志农和黄一峯交流了加拿大之旅的见闻和灵感,希望用一种有趣的方式将自然中心呈现出来,为此黄一峯设计了吉祥物小熊猫作为苍山自然中心的logo,同时还设计了一系列苍山明星动物如黑熊、麂、黄鼬等的萌形象。最终面向游客的展板中还有1:1的动植物模型,采集的动物脚印、食物残骸及粪便
在规划时,黄一峯发现所需的动植物资料非常有限,最终,展示在自然中心里的标本,很多都是工作人员在苍山专门收集的。其中一只喜马拉雅林标本尤其令黄一峯兴奋,这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礼物,让我们捡到了一只林尸体。
野性中国特聘了不同领域的专家作为苍山自然中心的专家团队,希望这些特聘研究员以中心为基地,探寻苍山生物多样性的奥秘。他们也都是奚志农的朋友,来帮我们中心站台的。奚志农笑说。
很多大理当地的自然艺术家也来到现场,像叶永青叶帅,如果他在苍山住上几天的话,也许能创作出不一样的艺术品。叶永青是当代著名艺术家,大理白族人,在周游世界之后重新定居大理。
音乐家也一样,在苍山收集各种各样的声音素材,把来自苍山的灵感谱成美妙的音符,到这里来的孩子们就可以在讲师的带领下对苍山有更直接、生动的了解。奚志农娓娓道出自己的设想。
英国驻重庆总领事Tina在揭幕仪式上致辞称,我们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让孩子们认识到这里的生物多样性。
不论是对旅游区、自然保护区,还是未来可能会建的国家公园,(苍山自然中心)通过媒体、游客也好,通过这个领域的相关人士也好,在传播的过程中如果能起到一个示范的作用,是最理想的。 奚志农表示。
但是,他告诉《中国慈善家》,要让苍山自然中心承担起集科研、公众教育、山地救援、游客服务等于一身的功能,并有效地运转起来,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他挑了下眉,头上的户外帽跟着一抬一落,名不正言不顺嘛,又不是系统里面的,就会遇到很多困难。
化缘
去年,李开复带着女儿去大理拜访奚志农,一同前往的还有何伯权。
二人都是天使投资联盟组织青年天使会的成员,何伯权曾创办乐百氏集团,近年来屡屡涉足公益。
奚志农带着李开复一行来到当时还四面透风的苍山自然中心,在那里谈起了他的构想。何伯权听后当即表示愿意资助这个项目。
有了何伯权的这笔资金,苍山自然中心得以在2015年底动工。自然中心的建设所费不菲,幸而通过化缘得以缓解不少。比如索道公司提供了很多便利,不然上下运输也是蛮大一笔钱,你得搬上索道,中途还得换乘,下了索道还得搬到中心所在的平台,所以运费比材料贵很多。奚志农回忆。
不惟自然中心这个项目,事实上,野性中国多年来都是依靠到处化缘而得以渡过一个个危机。
聂晓华担任阿拉善SEE秘书长不久,曾跟奚志农有过一番交谈。得知野性中国需四处化缘,她惊讶不已,你们怎么是这样的? 在遇到他之前,她以为,很多基金会追着给野性中国钱,还不一定给得上。
外界对我们的误解真的是很深啊!对外,奚志农名声赫赫,获得过很多在业界颇有分量的奖项,比如2002年,他的《追寻滇金丝猴》成为首个在自然银幕电影节(Wildscreen Festival)上获奖的中国纪录片凭借他的影响力,很多人都以为野性中国有长期的合作伙伴或资助方,奚志农惭愧,野性中国成立至今,来自社会的直接捐助非常有限。他坦陈找钱不是他的强项。
2012年,一位喜欢户外运动的企业家找到奚志农,主动提出资助,野性中国才破天荒得到一笔捐款。这个资助持续了两年,每年20万。
此前,野性中国也曾接受过一次来自某基金会的资助,但那笔钱不是我们用的,是针对保护区自然摄影师的一个计划,相当于钱在我们这儿过一下手,就散出去了。奚志农说。
在苍山自然中心之前,野性中国获得的最近一次捐助来自奚志农应邀参加的南极之旅有位团友对他的新纪录片很感兴趣,并资助了他们一笔启动资金。
我没有这个本事,让整个机构跟对外的形象完全不符。撇了下嘴,他说,自己更擅长与自然亲近,谁让你要做这样的事情,没人请你来做,就这么简单。
注定孤独
几十年来,奚志农一直在云南和北京之间兜兜转转。
1999年,他告别《东方时空》,从北京回到滇西北,在中甸创办绿色高原。想帮白马(雪山)保护区做些工作,他说,但那个年代在中甸搞(自然保护)工作是很难的。
2002年,自认天生对大城市有陌生感的他,来到北京,创办野性中国。与绿色高原有某种程度上的延续,但野性中国是用影像的方式去保护,虽有联系,方向是不一样的,他说。
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是野性中国从2004年延续至今的项目,其设立初衷旨在提高自然保护区一线工作人员、野生动物研究人员的摄影能力。奚志农解释,因为他们在野外的时间多,碰到野生动物的机会最多,如果具备一定的眼光和技术能力,就可能出现更多野生动物的影像。
在全世界,影像正逐渐成为保护自然的有效力量,乔治 B. 夏勒博士是最早揭示沙图什披肩(注:用藏羚羊绒毛织成的披肩)和藏羚羊猎杀二者之间关系的人,那个时候夏勒博士拍的还是藏北牧民的照片,多年之后,我拍的藏羚羊照片已经被世界自然基金会拿去做宣传品了,在北美大量展示,引发公众很多探讨。奚志农说,这也是影像保护自然非常有力的一个证明。
2012年,奚志农再去自然银幕电影节观摩,发现自他的《追寻滇金丝猴》获得TVE奖之后,十年当中还没有第二部来自中国的片子在这个电影节出现。
他动了将自然银幕电影节引进中国的念头,希望中外自然纪录片有更多交流的机会,但运作艰难。因为这件事,我把一个好朋友都拖到泥潭里边了。他苦笑,昨晚我们还在讨论,英方那边动作慢,找资源也非常不容易,虽然明星资源已经有了,但是钱都还没有找到。
今年是摄影训练营开办的第12个年头,我们有过很多零的突破,很多物种第一次被拍到,奚志农希望野生动物摄影这个行业能一步一步成长起来,但他也很清楚,在中国,它还没有成为一个行业,以此为生的人还是有限的。
停顿了几秒,他接着说,野生动物摄影师注定孤独,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很多时候你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