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高考时。自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对普通中国人来说,再也没有一场考试比高考更能影响命运的了。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高考生而言,能否考上大学与将来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画等号;至于上世纪90年代的高考生,在市场大潮冲击下,高考对个人命运的影响更加多元化,伴随的是大学收费和自主择业;如今,高考已经从能否上大学的竞争变成能否考上名校的竞争,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高中毕业生选择了出国留学(课程)。高考见证着社会变迁,也在一代代人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35年的风风雨雨,已经将当年高考的记忆冲刷殆尽,但考完最后一场的感受至今刻骨铭心:疲惫!
同学们纷纷离开教室,我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感到所有的气力已经用尽,心中空了,眼里空了,身体空空如也,一切都陷于空无,甚至连转动一下眼珠的力量都没有了。对于18岁的人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并非毫无来由,它算是对高中拼命苦读的人生小结。
苦读本身算不了什么,当我们一行6个山里娃,用木棍挑着行李,在路人们惊讶的目光里,汗流浃背地走进县城,步入青州一中的校门时,心中早已经下定了决心:决不再回到大山里去!
首要的问题不在于决心,而在于给养。当时包产到户虽已实行,笼罩在乡村上空的饥饿的阴霾尚未散去。因为吃不起学校食堂的馒头,农村的同学只能从家里自带干粮和咸菜。每次背来的煎饼数量有限,得数着吃,即使发霉了,也不能扔掉,否则一定饿肚子。食堂里有菜,一毛钱一份,那是令人馋涎欲滴的奢侈品。没有油水的肚子,食量特别大,有时吃超了,还没有熬到下一次回家,就要断粮。有一位姓马的同学,因为断炊,又不好意思开口借,在午饭时便出去拔山葱充饥,不小心从岩石摔下,将胳臂摔断,成了郭建光。
我们每月回山里背一次煎饼,坐不起汽车,又没有自行车,只好步行70多里山路回家,一般需要六七个小时,最怕的是碰上雨雪。一次刚出校门就开始下雪,我和同村的另一位同学,在雪山上摸爬滚打了11个小时,深夜12点才到了村头,望见自家窗户里煤油灯发出温馨的光芒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两人也实在撑不住了,坐在雪地里稍事休息,竟然睡着了。在冷颤中苏醒后,才爬起来去叩打大门,半夜出现的雪人让母亲大吃一惊!
崎岖的山路上有时也充满乐趣。我们边走路边背诵历史、地理,互相问答,将那些人名、地名和事件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一位姓李的同学却总是背不下来,过于紧张的学习使他神经衰弱,夜不能眠。他是我们6人中家庭最为困难的一个,母亲去世了,他从小没有穿过袜子,冬天里的脚总是冻得通红。
我们如此拼命,因为心里有梦:通过高考的大门,转为城市户口,摆脱饥饿人生,吃上白面馒头。那时候的城乡差距,用梁漱溟先生的话,是九天九地之上和九天九地之下。感谢1981年夏天的那场高考,使得我们6人中的5个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还荣幸地获得全班第一的好成绩。这个成绩一度令我鼓起了报北大的勇气,并看好了古典文献专业,可这个念头最终在家人的反对中打消,我最终报考了本省大学。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过于保守的决定,我的分数进北大绰绰有余。不过,由于饥饿给人留下的印象过于强烈,考户口的动机已经压倒了一切,犯一点保守主义错误也是可以理解的。
上世纪80年代的高考,为社会最底层社会打开了一扇大门,经过这扇门,那群从山里走出的孩子最终成了局长、院长、老总、教授等。可是,眼下的乡村,考到重点大学的学生日益减少,有的农民还感叹:农民的儿子上了大学,还是当农民,我也在乡下看到过这样的实例。有时难免回忆起当年的高考。与今天的高考相比,它显得纯朴、简单、干净,没有那么多的加分等。儿子高考时,我突然发现,在儿子那所不错的学校里,如果没有各种名目的加分,单靠裸分已经很难考入北大清华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