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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是他不朽的丰碑

——忆怀作家陈忠实

  陈忠实溘然长逝(2016年4月29日),实在来得突然。因为事出意外,令人格外惋惜,也使人倍加怀念。

  令我回想最多的,还是他创作《白鹿原》的前前后后。忠实曾抱定要写作一部死后“能当枕头”的作品的目标,尽心竭力地打造长篇小说《白鹿原》。他如今可谓如愿以偿,而《白鹿原》这部对他是“枕头”的大书,对中国当代文学来说,实为一部不可多得也无可替代的经典之作。

  陈忠实1962年中学毕业后,由民办教师做到乡干部、区干部,到1982年转为专业作家,在社会的最底层差不多生活了20年。他由1965年到1970年代的创作初期,可以说是满肚子的生活感受郁积累存,文学创作便成为最有效、最畅快的抒发手段和倾泄渠道。他那个时期的小说如《信任》等,追求的都是用文学的技艺和载体,更好地传达生活事象本身,因而,作品总是充溢着活跃的时代气息和浓郁的泥土芳香,很富于打动人和感染人的气韵和魅力。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关注陈忠实的。

  1982年,《文学评论丛刊》要组约当代作家评论专号的稿子,要我选一个作家,我不由分说地选择了陈忠实。因为我差不多读了他的所有作品,心里感到有话要说也有话可说。为此,与陈忠实几次通信,交往渐多渐深。嗣后,或他来京办事,或我出差西安,都要找到一起畅叙一番,从生活到创作无所不谈。他那出于生活的质朴的言谈和高于生活的敏锐的感受,常常让人感到既亲切,又新鲜。

  忠实始终是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来研探社会生活的,因而,他既关注创作本身的发展变化,注意吸收中外有益的文学素养;更关注时代的生活与情绪的替嬗演变,努力捕捉深蕴其中的内在韵律。这种双重的追求,使他创作上的每一个进步,都在内容与形式上达到了较好的和谐与统一。比如,1984年他尝试用人物性格结构作品,写出了中篇小说《梆子老太》,而这篇作品同时在他的创作上实现了深层次地探测民族心理结构的追求。由此,他进而把人物命运作为作品结构的主线,在1986年又写出了中篇力作《蓝袍先生》,揭示了因病态的社会生活对正常人心性造成了肆意扭曲,使得社会生活恢复了常态之后,人的心性仍难以走出萎缩的病态。

  读了《蓝袍先生》这篇作品,我被主人公徐慎行活了60年只幸福了20天的巨大人生反差所震撼,曾撰写了《人性的压抑与人性的解放》一文予以评论。我认为,这篇作品在陈忠实的小说创作中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它标志着在艺术的洞察力和文化的批判力上,作家都在向更加深化和强化的层次过渡。1988年间,我因事去西安出差,忠实从郊区的家里赶到我下榻的旅馆,我们几乎长聊了一个通宵。那一个晚上,都是他在说,说他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我很为他抑制不住的创作热情所感染、所激奋,但却对作品能达到怎样的水准心存疑惑,因为这毕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

  1991年,陈忠实要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一本中篇小说集,要我为他作序。我在题为《新层次上的新收获》的序文里,论及了《地窖》等新作的新进取,提及了《蓝袍先生》的转折性意义,并对忠实正在写作中的《白鹿原》表达了热切的期望。忠实给我回信说:

  依您对《蓝袍先生》以及《地窖》的评说,我有一种预感,我正在吭哧的长篇可能会使您有话说的,因为在我看来,正在吭哧的长篇对生活的揭示、对人的关注以及对生活历史的体察,远非《蓝袍》等作品所能比拟;可以说是我对历史、现实、人的一个总的理解。自以为比《蓝袍先生》要深刻,也要冷峻一步……

  我相信忠实的自我感觉,但还是想象不来《白鹿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1992年初,陕西的评论家李星看了《白鹿原》的完成稿,告诉我《白鹿原》绝对不同凡响。后来参与编发《白鹿原》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高贤均又说,《白鹿原》真是难得的杰作。这些说法,既使人兴奋,又使人迷惑,难道陈忠实真的会一鸣惊人么?

  《白鹿原》交稿之后,出书很快确定了下来,但在《当代》杂志怎样连载,连载前要不要修改等,一时定不下来,忠实托我便中了解一下情况。经了解,知道是在《当代》1992年第六期和1993年第一期连载,主要是酌删有关性描写的文字。在我给忠实去信的同时,人民文学出版社也给陈忠实电告了如上的安排,忠实来信说:

  我与您同感。这样做已经很够朋友了。因为主要是删节,可以决定我不去北京,由他们捉刀下手,肯定比我更利索些。出书也有定着,高贤均已着责编开始发稿前的技术处理工作,计划到8月中旬发稿,明年三四月出书,一本不分上下,这样大约就有600多页……

  原以为我还得再修饰一次,一直有这个精神准备,不料已不需要了,反倒觉得自己太轻松了。我想在家重顺一遍,防止可能的重要疏漏,然后信告他们。我免了旅途之苦,两全其美。情况大致如此。

  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一室的主任高贤均给我讲了他们去西安向陈忠实组稿的经过,那委实也是个有意味的故事。1992年3月底,他们到西安后听说陈忠实刚完成了一部长篇,便登门组稿,陈忠实不无忐忑地把《白鹿原》的全稿交给了他们,同时给每人送了一本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他们在离开西安去往成都的火车上翻阅了陈忠实的集子,也许是两位高手编辑期待过高的原因,他们感到陈忠实已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在看取生活和表现手法上,都还比较一般,缺少那种豁人耳目的特色,因此,对刚刚拿到手的《白鹿原》在心里颇犯嘀咕。到了成都之后,有了一些空闲,说索性看看《白鹿原》吧,结果一开读便割舍不下。回到北京之后,高贤均立即给陈忠实去信,激情难抑地谈了自己的观感:

  感觉非常好,是我几年来读过的最好的一部长篇。犹如《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一样,它完全是从生活出发,但比《桑乾河》更丰富更博大,更生动,其总体思想艺术价值不弱于《古船》,某些方面甚至比《古船》更高。《白鹿原》将给那些相信只要有思想和想象力便能创作的作家们上了一堂很好的写作课,衷心祝贺您成功!

  l993年初,终于在《当代》一、二期上一睹《白鹿原》的庐山真面目。说实话,尽管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心理铺垫,我还是被《白鹿原》的博大精深所震惊。一是它以家族为切入点对民族近代以来的演进历程作了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的多重透视,史志意蕴之丰湛、之厚重令人惊异;二是它在历时性的事件结构中,以人物的性格化与叙述的故事化形成雅俗并具的艺术个性,史诗风格之浓郁、之独到令人惊异。我感到,《白鹿原》不仅把陈忠实的个人创作提到了一个面目全新的艺术高度,而且把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本身推进到了一个时代的高度。基于这样的感受,我撰写了《史志意蕴、史诗风格——评陈忠实的》的论文(见《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4期)。

  盛夏7月,陕西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共同在文采阁举行了《白鹿原》讨论会。与会的60多位老、中、青评论家,竞相发言,盛赞《白鹿原》,其情其景都十分感人。原定开半天的讨论会,一直开到下午5点仍散不了场。大家显然不仅为陈忠实获取如此重大的收获而高兴,也为文坛涌现出无愧于时代的重要作品而高兴。也是在那个会上,有人提出,“史诗”的提法已接近于泛滥,评《白鹿原》不必再用。我不同意这一说法,便比喻说,原来老说“狼”来了、“狼”来了,结果到跟前仔细一看,不过是只“狗”;这回“狼”真的来了,不说“狼”来了,怎么行?

  读者是最公正的检验,时间是权威的裁判。《白鹿原》自发表和出版之后,一直长销不衰,而且被改编为多种形式广泛流传。1997年12月,《白鹿原》荣获第四届“ 茅盾文学奖”。《白鹿原》先后入选各种“文库”和“典藏”以及《中国新文学大系》。据知,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7个版本的《白鹿原》,累计印数已逾150万册。而在小说之外,《白鹿原》先后被改编为连环画、秦腔、话剧、舞剧和电影等形式。

  在文学评论界,很难对一部作品有共识性的肯定,但《白鹿原》却是一个例外,大多数人都给予较高的估价与高度的评价。我记得在2010年岁末,我当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不久,研究会举办了一次新老同志的新年聚会,与会的评论家陈骏涛询问我说,你现在是会长了,让你在当代长篇小说中挑一部作品,你挑哪部?我稍加思索回答说:我选《白鹿原》,这部作品在当代小说中的丰盈性、厚重性,乃至原创性、突破性,都无与伦比。我说完后,先是评论家何西来说:我同意。接着又有其他老评论家纷纷表示赞同。这表明,对于《白鹿原》的评估,评论家们是有相当的共识的。

  由此我想,历史是公正的,因为历史决不会亏待不负于历史的作家。而陈忠实因为把一切都投进了《白鹿原》,系于《白鹿原》,他其实是以艺术的方式、精神的形式,实现了不朽,与我们同在。(白烨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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